文学史的多重面孔

八十年代文学事件再讨论

北京大学出版社 于 2009年9月1日 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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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8-7-301-1575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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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年代刚刚从我们的生活中逝去,似乎还在每个人身上留有印迹,但是,时代之轮飞转,它作为一种独特的气质、一种特定的思想和文学氛围,作为一份一去不复返的共同的青春,逐渐成为学术界关注的热点和学术考察的重要对象。回到80年代,意味着去发现自己成长自哪里。 本书选取80年代若干重要文学现象和文学事件作为考察的对象,既对“热点”之“热”有所描述,也站在今天的立场上对之重新进行更加理性而全面的审视,从中考察它们为这个时代留下的精神线索。

1 版次

黄平《“文本”与“人”的歧途 ——“新批评”与80年代“文学本体论”》(部分预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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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件回放】作为西方现代文学理论的重要流派,“新批评”于20世纪20年代肇始于英国,30年代形成于美国,四五十年代在美国文坛占据统治地位。一般而言,艾略特与瑞恰慈被视为这一流派的开拓者,重要成员包括美国批评家兰色姆、阿伦·退特、克林斯·布鲁克斯、罗伯特·潘·沃伦、威廉·K.维姆萨特、雷奈·韦勒克等人。“新批评”这一命名即来自于兰色姆出版于1941年的同名著作。此外,英国批评家燕卜荪、利维斯往往也被看做是重要成员之一。

尽管“新批评”各个成员之间存在着一定的差异,但是他们的理论主张大体一致。“新批评”不愿谈论作品的“内容”以及“艺术”与“社会”的关系,反对以往的“社会—历史批评”对时代背景、作家生平的过分重视,以及从读者心理出发的强调艺术感受的“印象式批评”,斥其为“意图谬误”与“感受谬误”。作为独特的形式主义理论流派,“新批评”持有强烈的“文本中心主义”态度,主张作品是一个客观的、自足的实体,将文学看做是一种特别的语言,推崇对作品的“细读”。50年代以后,“新批评”逐渐衰落,但是对作品的强调以及“细读”的批评方式,深刻影响了后来的理论流派。

就中国学界对“新批评”的接受来说,朱自清、卞之琳、袁可嘉等有过零星译介,燕卜荪于40年代还曾在西南联大任教。建国后,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处于支配地位,“新批评”长期以来被批判为资产阶级的反动的文化逆流。“文革”结束后,学界对多年以来显得机械、教条的“反映论”感到不满,开始反思文学对现实社会政治层面的过分关注,以及对文学“本体”的长期忽视,“回到文学自身”和“文学自觉”等观念成为批评家们热衷的话题。在这样的语境中,“新批评”作为可以援引的重要理论资源被广泛译介,韦勒克、沃伦合著的《文学理论》中译本也于1984年11月由三联书店出版,带来巨大影响,直至今日依然被视为最权威的文论教材之一。借用“新批评”的理念,刘再复于1985年发表《文学研究思维空间的拓展》,强调文学研究的重心应当向“内部规律”转移,回复到文学自身。这一观念受到孙绍振、刘心武等人著文呼应,王蒙、单正平、吴元迈、刘大枫等学者也纷纷发表文章,讨论“文学本体论”。秉持传统的“反映论”观念的学者,也先后发表批评文章予以回应。不过,这场“文学本体论”的论争很快归于寂灭,并非由于传统阵营的压力,而是刘再复这一时期发表的“主体论”理论惹起更大的论争,“本体论”的讨论成为“主体论”论争的序幕,渐渐被学界遗忘。

“如果有人问花是什么,我们回答说花是土壤,我们会遭到嘲笑,因为我们混淆了花和土壤最起码的区别……如果有人问酒是什么,我们回答说酒是粮食,我们也会遭到嘲笑,因为粮食不是酒,这个回答没有触及粮食如何能转化为酒的奥秘。” 孙绍振这段话发表于1985年,很形象地表达着批评界的焦虑——寻找“文学的本体”。

如评论家所总结的,当时的情景“像洪水倒灌,半生不熟甚至谁也不懂的新名词新术语更是狂轰滥炸” 。出于对“反映论”的不满,80年代不断掀起一拨拨的“理论热”,如失控的巨浪拍打着原有的堤坝。其中,在西方文论界显赫多年的“新批评”,“凭籍其强大冲击力充当了几乎所有西方形式主义文学理论涌入当代中国的先驱” 。当时的批评家们,曾经一度把“新批评”奉为圭臬,发起一轮又一轮冲锋。然而,过于匆匆的相逢,近乎误会的盟誓,意料之中地,一切又迅速归于寂落,风云变幻之际,我们熟知的“主体论”,迅速地占据了舞台的中心。

就这一段历史公案而言,笔者尝试回到当时的历史现场,以“新批评”引发的“文学本体论”的论争为中心,分析80年代的批评界,对“新批评”是怎样“想象”而又如何“接受”的。在此基础上,笔者希望能够有效地切入“新潮文论”内部,分析“新批评”与“启蒙”文学观二者貌似亲密的表象下的紧张关系,以及“新潮文论”从“本体论”到“主体论”这一被遮蔽的演进逻辑。

一 “反映论”的衰落

回顾80年代语境的更迭,一个不可绕过的前提,就是被指认为“反映论” 的理论规范的衰落。而这一整套成规,构成了以“本体论”、“主体论”为代表的“新潮文论”确立“自身”的“他者”,“新潮文论”正是在对其不断的反思与批驳中,一步步浮出水面。

值得注意的是,“反映论”的衰落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在当代文学史的描述中,似乎随着“文革”的崩溃,附着其上的文学成规自然土崩瓦解。然而,历史并不是如此简单地嬗变轮换,原有的文学成规并没有自动退出历史舞台,而是首先尝试着基于语境的变动做出新的调整。

高层领导在第四次文代会上的讲话,指明了原有成规的调整方向:“同心同德地实现四个现代化,是今后一个相当长时期内全国人民压倒一切的中心任务,是决定祖国命运的千秋大业。”落实在文艺上,则是要求塑造出反映、实践“现代化”这一时代精神的“典型形象”:“我们的文艺,应当在描写和培养社会主义新人方面付出更大的努力,取得更丰硕的成果。要塑造四个现代化建设的创业者,表现他们那种有革命理想和科学态度,有高尚情操和创造能力,有宽阔眼界和求实精神的崭新面貌。要通过这些新人的形象,来激发广大群众的社会主义积极性,推动他们从事四个现代化建设的历史性创造活力。”

相关号召的具体落实,表现在“改革文学”的提出,以及对“现实主义”的强调。从当时的获奖题材可以看出,“改革文学”逐渐成为获奖作品中数量最多的题材,《乔厂长上任记》等作品广为流传。某种程度上,文学奖项是意识形态的风向标,毕竟,“建国后,文学创作的‘题材’一直是与作家的‘立场’、‘思想态度’、‘方向’等等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然而,“调整”往往难以避免左右犹疑的窘境,“就这一类作品而言,除了斗争的对象不再被命名为‘阶级敌人’外,主人公和‘50—70年代’的英雄人物并无多大区别。改革派与反改革派的较量,依然是色谱分布般的区分出敌我主帅将、副将、喽啰,把观念、政策两军对垒般地形象化、戏剧化,强调思想、道德的终极价值,说教色彩强烈” 。对“现实主义”的强调,更是引来了批评界的一片质疑。有的批评家颇为“大胆”地绕开当时领导人的号召,追本溯源地反思恩格斯关于何为“现实主义”的经典论述,批评其为“一种必须破除的公式”,认为文艺作品不管反映什么样的生活事件和生活环境,都可以是典型化的。 尽管这种当时看来“离经叛道”的观点迅速遭到批判,但是既有的文学成规不断地从各个方面受到冲击,文艺与政治的关系、“写真实”与文艺的真实性、现实主义能否反映本质……80年代前期的文艺学论争史,几乎可以说就是从各个侧面对“反映论”此起彼伏的批判史。 这一切,为新的文学理论的出场,起到了开辟的作用。

既然“反映论”怎样调整,也不能放弃自身质的规定性,无法适应当时狂飙突进的批评界的要求,那么寻找“突破”与“发展”势必成为文学界的共识。如当时批评家期待的,“如果说在创作上,我国当前已出现中国式的现代主义流派(就“流派”的宽泛意义而言),那么也完全可能出现中国式的本体论批评流派” 。刘心武就此有如下的总结:“新时期文学运动的发展,已经呈现出这样一种态势:不但主要作家(其中主要是一批35岁左右的作家)以他们不同凡响的作品突破旧有的文学观念,构成了崭新的文学现象,而且,直接从理论上探讨文学观念的突破与发展,也已成了一桩不仅必要而且迫切的事。”

当时的论者探讨文学观念的突破与发展、构建“新潮文论”的矛头,很清楚地指向原来的“反映论”。他们文章的开篇,往往是充满挑战色彩的论战姿态:“不管现行的文艺理论体系讲了多少文艺的外部规律,讲了多少文艺的内部规律,但我们仍然不知道什么叫内部规律。因而,我们不知道什么叫艺术。这难道不是一种公然的欺骗吗?” “即使决心一辈子坚持社会历史研究的人,也不能不注意一些新的观念和方法,并对已有的观念和方法作某种程度的反省和吸收其中一部分有益的东西。”

与以往的论者把批判的范围小心地局限在“庸俗的社会学研究”相比,刘心武的观点更进一步,他认为,“不但庸俗社会学的研究和批评令人厌恶,就是不庸俗的单一社会学的研究角度和标准,也是使人厌烦并窒息着文学的发展。我们亟需向文学内部即文学自身挺进,去探索文学内部的规律,或者换个说法,就是去探索文学的本性” 。“反映论”的衰落、对“文学本性”的呼唤——这一语境的更迭,使得进入“当代”以来一直被打压为“文化逆流”的“文学本体论”,迎来了新的契机。

二 回归“本体”

《文学评论》于1985年第4期推出的“我的文学观”专栏,往往被认为是“文学本体论”讨论的肇始。这一期鲁枢元、孙绍振、刘心武等发表多篇文章,不约而同地涉及了“把本体论作为一条自觉的思路” 。刘再复发表于同年第2期、第3期的《读书》上的一段话被频频引用,指出了当时“本体论”的理论方向:“我们过去的文学研究,主要侧重于外部规律,即文学与经济基础以及上层建筑中其他意识形态的关系,例如文学与政治的关系,文学与社会生活的关系,作家的世界观和创作方法等,近年来研究的重心已转移到内部规律,即研究文学本身的审美特点,文学内部各要素的相互联系,文学各个门类自身的结构方式和运动规律等等,总之,是回复到自身。”

对“本体论”的呼唤,援引的理论武器之一,就是70年代末重新被译介的“新批评”。尽管“新批评”在英美统治了研究界数十年之久,但是在大陆,除了三四十年代昙花一现外,一直处于被主流文论压制的状态,被批判为“从垄断资本的腐朽基础上产生并为之服务的文化逆流” 。80年代以来,随着语境的更迭,对“新批评”的译介活动逐渐展开,渐成气候。袁可嘉、杨周翰、赵毅衡、张隆溪等学者发表多篇重要论文,向学界介绍“新批评”的理论与方法。其中,赵毅衡的研究、介绍堪为代表,他于80年代中期在硕士论文的基础上出版《新批评——一种独特的形式主义文论》,是国内研究“新批评”的第一本专著,资料翔实,见地深刻,影响极大,在“本体论”论争中成为各家援引的理论来源。如同评论者的总结:“在其他中国学者对新批评的译介、研究论著中,就全面、翔实、深刻而论,至今尚无出其右者。” 此外,他编选的《“新批评”文集》,自1988年出版以来,一直是学界了解“新批评”理论体系的首选资料(在宽泛的意义上,一系列在80年代炙手可热的译著,如《文学理论》、《中国现代小说史》等等,都可以纳入“新批评”的知识谱系)。

“新批评”的兴起与“本体论”的呼唤之间,维持着一种密切的互动。刘再复等人的文章,很明显地受到《文学理论》等著作的影响;同时,他们的倡导与呼唤进一步引发了“新批评”的热潮。恰如当时的评论家总结的,“英美‘新批评’派的文学本体论是我国文学理论最近几年来出现的文学本体论的来源之一,国内的文学本体论的呼唤者也自觉地向‘新批评’派寻觅理论武器” 。为什么在众多西方流派中“新批评”被选为“理论武器”?最直接的原因,或许是“新批评”与原来的批评范式最为抵牾,正如后来的论者对此的概括:“马克思主义文艺观是反映论的,这被认为与新批评的本体论主张截然对立。” 也就是说,“新批评”不在于“立”,而在于“破”,撕裂“反映论”的铁幕,为“新潮文论”的突围开辟道路。“反映论”阵营的批评家对此十分清醒,尽管他们带着可以想象的偏见,但是概括地不无道理:“文学本体论问题的提出,是某些论者进一步离异文艺反映论的需要”;“表现出某些论者的一种脱离社会现实的理论倾向”;“是某些论者对文学‘回复到自身’的响应。”在此基础上,论者不无刻薄地指出,这些文章“制造气氛、虚张声势”,没有什么建设性的理论建树,而仅仅是“一种明确的理论导向”。

颇为有趣的是,在“新潮文论”的阵营中,评论者的概括除了用语的褒贬不同之外,意思居然和对手十分相似。夏中义认为,和“纯粹”的理论建设相比,当时首先需要的是“清道夫”式的文论:“它的使命并不在于自我建树,而在于扰乱且动摇学界的既定秩序,以引起人们对传统权威的怀疑或蔑视。它们是清道夫。”

故而,“新批评”以及其所支撑的“本体论”的价值,不是凭借自身的理论体系来证明,而是需要通过对“反映论”的批判来实现。当时的评论文章很喜欢在各个方面比较“反映论”与“本体论”:“反映论与本体论的确代表了两种对立的文艺观。”在梳理了文艺与社会生活的关系、内容与形式的关系、文艺价值的标准等多个方面后,论者认定:“反映论注重文艺的认识作用,本体论则注重文艺的审美作用。” 由于“本体论”一直被认为是“新批评”一切批评理论的“逻辑起点”与“理论核心” ,故而“新批评派”受到了当时的评论家们热烈的赞美,被誉为“本世纪以来影响最大、历时最久、阵容最强和成就最高的一个批评流派” 。当时所想象的“本世纪”的“批评史”也颇为有趣,有的评论家认为,“与其说20世纪是一个批评的时代,不如说20世纪是一个以本体论批评为主调的时代” 。“新批评”在众多的理论流派中被想象成一个卓越的范导者,一个伟大的奠基人,其他的流派似乎仅仅是在“新批评”开拓的“金光大道”上胜利前进,“尽管在它之后,西方还涌现了诸如结构主义批评、原型批评、后结构主义批评等等批评流派,但这些批评流派在形式本体的意义上基本都是沿着‘新批评’奠定的研究方向向前发展” 。

“本体论”与“新批评”这一历史性的“合谋”,契合于程光炜的分析,“西方知识谱系为80年代中国学术提供的,不仅是用以表述自身状态的思想资源和知识表达方式,同时更是一个借重构‘西方’来重构本国‘学术文化’的理想化镜像” 。然而,在这一“重构”的过程之中,“新批评”理论本身的丰富、庞杂以及微妙的矛盾被压缩、化约、遮蔽。毕竟,“新批评”对“文本”自在自足的态度、推崇“细读”的批评方法等等与当时崇尚“启蒙”的氛围格格不入,而且“意图谬误”、“感受谬误”批判的指向,已然溢出了“反映论”的疆界——这一切注定了“新批评”与批评界的“亲密”关系是暂时的。

三 “启蒙”:新秩序

如果仔细甄别的话,就会发现,当时的批评家们热切呼唤的“本体论”,其实隐含着两个面向:批判“反映论”与回归“文学本性”。二者之间,并不构成由此及彼的逻辑关系,对“反映论”的批判,其归宿未必是“文学本性”。就此而言,“新批评”扮演的历史角色,更像是一位“同路人”,这一“理论武器”不是以自身的理论展开为目标,而只能作为“武器”服务于“新潮文论”的“历史任务”。回溯当年的“本体论论争”,颇为耐人寻味的是,“本体论”的终结,并不是因为“反映论”的打压,而是自身逻辑演进的必然结果——“本体论”指向“主体论”。如当时评论者的概括,“刘再复《论文学主体性》的推出,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力,文学本体论的呼唤突然失去嗓音,消歇下来” 。

正如后来的论者所发现的,“把视野扩大一点,我们会发现关于文学本体论的‘内外之争’实际上是其后关于刘再复主体论理论论争的序曲” 。梳理“主体论”的理论脉络以及周边文本,对本文而言是一个过于庞杂的任务。刘再复被反复引用的一段话,或可做一个简单的概括:文学主体论“不仅一般地承认文学是人学,而且要承认文学是人的灵魂学,人的性格学,人的精神主体学”。也就是说,“在文学活动中……恢复人的主体地位,以人为目的,为中心” 。以此返顾刘再复对文学“回归到自身”的呼唤,大致可以看得更加清楚:刘再复念兹在兹的“内部规律/外部规律”的区别,其标准并不是“新批评”意义上的“文本”,而是充满了“80年代”意味的“人”,“内部/外部”相对于“人”这一“主体”而言。

毫无疑问,“文本”与“人”的不同标准之间,存在着十分尖锐的理论紧张。颇为近似于“敌人的敌人,就是我们的朋友”这一不无荒诞的逻辑,正是在共同批判“反映论”的前提下,双方才勉强扭合在一起。夏中义的一个调和的看法颇为有趣:“主体论与本体论分道扬镳,心却息息相通:即别瞧它们火气消退,似乎皆沉湎于书斋的恬静,其实它们已沉潜到方法、观念和学科领域,正同流行文论展开了深层次较量,亦即从学术上全面检验毛泽东文艺思想。” 不过,所谓“息息相通”,更接近于天真的一厢情愿,二者之间的张力,并不亚于与“反映论”的冲突。85年所提出的“文学本体论”,属于“以人为目的、为中心”的启蒙主义文学规划的一部分,其意义被限定于“清道夫”,“硝烟弥散之后,虽不见有宏伟的新论崛起,但世袭领地上的传统建筑已开始土崩瓦解” 。对“新批评”的援引,并不是为了“新批评”自身理论谱系的展开,而是作为“扫清道路”的“理论武器”,服务于一个更高的理论目标——“文学主体论”。正如当时的评论家盛赞的,“文学主体性理论”是“新时期十年文学理论的最高形态” 。“本体论”作为走向“最高形态”的一个阶段,终究要被扬弃和超越。

故而,当时的论者指出,其实存在两种“本体论”——“新批评”意义上的“本体论”和“主体论”意义上的“本体论”,当时被称为“形式本体论”和“生命本体论”。 在“主体论”这一启蒙主义的文学规划与历史图景里,后者是对前者的完善与超越。既然“人”才是真正的“本体”,那么“新批评”意义上的“本体论”也是一种“外部”的“本体论”,如当时的评论家宣布的,应当抛弃“把艺术等同于形式、文本、符号,即仅仅把艺术限制在‘文学的外部’的本体论” 。因此,“新批评”必然显得十分“狭义”,如刘再复批评的,“这派过于注重形式,显得精细有余而宏观不足” 。当时的评论家曾认为:“把艺术本体论等同于作品本体论,这是一种十分狭义的规定,它实质上将艺术本体论取消了……艺术的真正本体只能是人类主体。” 因此,“主体论”意义上的“本体论”,必然要求“首先是以现代人的生存状态为出发点的本体论”。更直接地说,“只有抓住了人,才能真正抓到文学本体,抓住文学的根本。因为人不仅是宇宙的灵长,文化的造物,亦是文学艺术的太阳,是它的上帝” 。

和“本体论”的“狭义”相比,“主体论”走向“宏观”,抹平“文学”与“非文学”之间碍手碍脚的界线,旗帜鲜明地隶属于启蒙主义“反封建、反专制”的“人道主义”的伟大进军。诚如何西来的概括:“文学主体性是文学领域中人道主义的一个哲学化的提法。” 作为“人道主义”的“开路先锋”,“主体论”被当时的评论家赞誉为:“文学主体性理论的最首要特征和意义,便是高扬了人道主义……民族精神和物质的现代文化,必然要与这被封建观念划定的理论禁区形成尖锐冲突。文学理论感应着民族时代的神经,率先地攻占下了这样的禁区,高扬起了人道主义的旗帜。”

毫不奇怪,和“新批评”相悖,“主体论”热烈拥抱“现实社会”,强调批评家的“使命感”,“现实社会对这一理论的需要便构成了最深刻的原因” 。正如当时的评论家的理解,“形式主义批评方法是以人为主体的文化充分发展之后的产物” 。“由于社会现实所面临的问题的不同,中国文艺理论始终不能局限在纯粹的艺术范畴中,而须承担社会使命。”

程文超在90年代初就此有一个清楚的概括:“作为批评家,他们要推动艺术变革,而推动艺术变革的最大潜台词是社会/历史变革,这是流动在他们血液中的‘使命意识’。”

由此,“主体论”与“本体论”或进一步说启蒙主义文学观与“新批评”在“人/文本”、“宏观/微观”、“社会使命/诗歌自身”等多个层面上密布分歧。对于彼此“知识立场”的分歧,“新批评”代表人物之一艾伦·退特在发表于40年代的《诗人对谁负责》里就点得明白:“他们也许相信其它一些什么未尝不可取的东西,但他们不相信诗歌本身。迫使诗人不作诗人,而去做某种政治思想的宣传家,这才是不负责任的。”

回到80年代的历史现场,赵毅衡当时已然注意到了彼此的分歧:“我们的文学理论往往不注意这个问题,几十年来关于形象思维的讨论从一个极端摆到另一个极端就是明证。而且我们始终着重在创作论上讨论文学特征,不像新批评派那样从文学作品本身出发讨论文学特征。实际上,作者—作品—读者这文学三环节,从作者文学过程找文学特异性是最不可靠的。” 其间的关节点,正如赵毅衡在日后的访谈中谈到的,如果说“新批评”也有“启蒙”的任务,那也是“形式批评”的启蒙,“是从形式到形式,不是从形式到内容,更不是从内容到内容”,“形式批评的启蒙工作,对于中国文学界来说是十分必要和相当重要的”。 “形式批评”的启蒙,和刘再复等学者秉持的启蒙,毫无疑问是两条路径。从“本体论”到“主体论”的逻辑演进中,我们发现,隶属于启蒙的文学理念十分接近“文化革命”的思路,在各个学科中推崇哲学,迷信“思想/文化/精神”等一系列“宏大叙事”的巨大魔力。与“新批评”意义上的“本体论”相比,他们其实更接近“反映论”,是同一种思维方式的不同形式。就此问题,当时的评论家刘大枫的看法颇为尖锐:“如果说传统文艺理论的一个重要弊端是侧重于一般哲学原理的演绎而对文艺文本的特殊性揭示得很不充分,那么,以对人类本体、人生本体的研究来代替或削弱对文艺本体的研究,就应当说是同一弊端的另一种形式,是对‘对象的性质’与‘本质力量的性质’的混淆。”

诚如程光炜对80年代两种“知识谱系”的梳理:对于启蒙主义语境中的“主体论”意义上的“本体论”而言,“文革”对社会、文化、经济造成的全面灾难和深重危机,成为这种知识谱系之建立的主要历史思想依据,“包含了对当代中国知识分子历史境遇的同情性的思考”;那么对于“新批评”意义上的“本体论”而言,“知识不仅仅是一种工具,不单为用于‘现实干预’的思想武器,而是内在人格培养的一种东西。上述表述,显然构成了对‘文革后’中国‘知识谱系’的批判性反思,与此同时意味着是对‘现代西方知识谱系’的另一种‘重构’。这种‘重构’的直接意义就是,使当代中国学术‘彻底’摆脱非学术因素的束缚和制约,从而使其获得‘纯粹’而‘自主’的地位” 。

然而,在80年代的“话语场”中,“思想”注定要压倒“学术”。喧嚣不安的潮流此起彼伏,具体到理论成果上,却令人遗憾地寥寥无几。如程文超所回顾的,“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出现了:人们谈论了几年的英美新批评,俄国形式主义,布拉格、法国结构主义,运用新理论、新方法从事着批评,但当人们回过头来‘清理战场’时却惊讶地发现,真正‘像’新批评或结构主义的文章寥寥无几——80年代中国文学批评在对形式主义的追寻中逃遁了。中国批评家既无法把作家也无法把中国历史从文本里砍去,他们重视形式分析,却不可能把文本作为孤立的‘客体’” 。

启蒙主义文学观在一定程度上,构成了新的“秩序”:对于理论旅行而言,这是一处严厉的“海关”。经过一系列凸显、强化、压抑、遮蔽,形形色色的文本被打上了启蒙主义色彩的“印章”。80年代的语境里,某种程度上预设下了启蒙主义文学观的“暴力”:80年代的文学批评,充满着神谕般的规划、含混的宣告、迷醉的抒情、流放者归来的控诉、悲剧英雄的自我期许,过于发烫的理想以及激动不安的叛逆。“人”的旗帜高高飘扬,喑呜叱咤的年代,终究容不下一个“精致的瓮”。

【主编评点】如果检点80年代这十年的文学思潮,“反映论”的衰落和“新批评”的广泛运用恐怕是学术界最为重要的“理论转向”之一。作者发现,“新批评”与“文学主体论”、“文学本体论”的历史合谋很大程度是由于前者倾向于文学的“内部研究”,如文学的语言、形式、结构等,而后者对这些东西的强调,所基于的正是排斥“反映论”的立场。颇具新颖感的是,本文注意到“主体论”与“本体论”在接受“新批评”过程中的分歧和不同点,例如刘再复就曾批评“新批评”是“过于注重形式,显得精细有余而宏观不足”,这显然是因为他所采用的仍然是“社会批评”的“新启蒙”立场;但更年轻、激进的研究者相信,刘再复与“反映论”有着特殊的历史瓜葛,是必须弃绝的。当时陈燕谷、靳大成的“刘再复现象‘批判’”、刘晓波与李泽厚的“对话”,正是“新潮文论”内部矛盾得以暴露的突出例证。这种以“新批评”为话题来展现“新潮文论”阵营差异性的研究,在过去的研究中并不多见,而它所搭建的研究平台,有利于对深层问题的进一步展开。

自然,对“反映论”历史命运的检讨不是这次讨论的重点,它的复杂性,可能还远未为我们注意到。正如《先锋派理论》一书的作者彼得·比格尔所指出的,“反映论”文学对历史的“概括”能力,可能只有在反省了“先锋文学”的种种弊端之后才能够真正地意识到。它当然不是我们“过去”的那种“反映论”文学。

杨庆祥《如何理解“80年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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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件回放】“文革”结束后,随着中国社会的转型和改革步伐的推进,文学开始进入一个不同的发展阶段,从1979到1989年大约十年的时间内,文学成为中国社会占主导地位的审美形式和阅读对象,“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改革文学”、“寻根文学”等等一度成为中国人(尤其是青年人)想象世界和人生的方式。与此相伴随的还有美学、哲学、历史学等人文学在社会上的广泛传播。因此,在很长的时间内,80年代被认为是中国文学和文艺大复兴的“黄金时代”。近年来,随着中国社会进一步的商品化和资本化,以及全球政治经济秩序的新一轮调整和重组,思想文化界开始根据不同的意识形态的需要对80年代进行重新的理解和反思。在这样的历史语境中,究竟如何来理解、评价和书写80年代文化(文学)成了一个有争议的问题。

【事件回放】“文革”结束后,随着中国社会的转型和改革步伐的推进,文学开始进入一个不同的发展阶段,从1979到1989年大约十年的时间内,文学成为中国社会占主导地位的审美形式和阅读对象,“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改革文学”、“寻根文学”等等一度成为中国人(尤其是青年人)想象世界和人生的方式。与此相伴随的还有美学、哲学、历史学等人文学在社会上的广泛传播。因此,在很长的时间内,80年代被认为是中国文学和文艺大复兴的“黄金时代”。近年来,随着中国社会进一步的商品化和资本化,以及全球政治经济秩序的新一轮调整和重组,思想文化界开始根据不同的意识形态的需要对80年代进行重新的理解和反思。在这样的历史语境中,究竟如何来理解、评价和书写80年代文化(文学)成了一个有争议的问题。2006年,北京三联书店推出旅美作家查建英的《八十年代访谈录》一书,在读书界掀起一股“80年代文化热”。随后包括搜狐在内的多家大众媒体跟进这一潮流,在此潮流中,80年代的文学、电影、艺术和哲学等等重新成为一种怀旧式的话题,“80年代文化”变成了一个经过想象和包装的“大众消费品”。与此完全不同的是,学术界更早就开始对80年代进行更系统的、严肃的、具有学理意义的冷静研究。2005年,中国人民大学教授程光炜和北京大学教授李杨分别在其所任教的大学开设“80年代文学研究”相关的研究生课程,并与《文艺研究》、《当代作家评论》、《南方文坛》、《当代文坛》等多家学术期刊合作,采用理论导入和实证分析相结合的方式,通过对80年代文学事件、文学期刊、文学论争、文学经典的深入清理,试图把80年代文学纳入一种更加历史化、知识化的学术生产之中。两年来,已经陆续刊发一批研究成果,引起学界瞩目。目前相关研究还在继续进行中。

一 “新时期文学”和80年代文学

学术界对于80年代发生在中国内地的文学一般用两个概念来指称,一个是“新时期文学”,一个是“80年代文学”。在很多的文学史著作中,这两个概念基本上是可以置换的,这在一定程度上忽略了它们之间非常细微但是具有本质意义的区别。如果我们考察这两个概念的使用频率,就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那就是,在80年代,“新时期文学”这个概念使用频率比较高,如《新时期文学六年》(1985版)、《当代中国文学概观》(1986年版)、《中国当代文学思潮史》(1987版)等等。虽然在1986年有学者对“新时期文学”提出了质疑,但是,这种质疑的对象是“新时期文学”的“成就”和“方向”,而不是这一概念本身的合法性。到了90年代,一部分学者又提出了“后新时期”的概念,同时关于“新时期文学终结”的观点也开始出现,在一些人看来,“新时期文学已经到了该保存自己” 的时候了。虽然“终结”的说法并没有得到一致的认同,但是“新时期文学”这一概念的使用频率自此以后却降低了很多,比如90年代末以来出版的几部比较有影响的文学史著作中,如洪子诚的《中国当代文学史》,孟繁华、程光炜的《中国当代文学发展史》,已经不再使用“新时期文学”的概念了,而代之以“80年代文学”。又比如近年来学界比较热闹的“重返”研究中,使用的基本上是“重返80年代文学”的说法,而很少使用“重返新时期文学”的说法。由此可见,随着历史语境的改变,对这一段文学的认识和界定也在发生微妙的变化。只是由于当代文学史的建构和生成比较复杂,目前对这种变化的认识还不是很清晰,甚至有比较大的分歧和争论,比如南京的一些学者和北京的一些学者对此问题的看法就非常不一致。但是不管这些问题背后涉及到何种意识形态纠纷和学术利益的分割,作为一种越来越“历史化”的80年代文学研究,有必要对这两个概念进行更加有效的甄别。

“新时期”本来是一个社会政治学意义上的概念。1978年5月11日发表在《光明日报》上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一文第一次正式提出了这一说法,因为这一“命名”非常鲜明地表达出了与“旧”的政治秩序和社会阶段(严格来说是“文革”时期)的断裂,所以很快成为一个普及性的名词,被转喻为各种意义上的与新的意识形态相关的概念。“新时期文学”正是在这种历史语境中提出来的。1979年,周扬在第四次文代会上作了《继往开来,繁荣社会主义新时期文艺》的主题报告,“至此,周扬以官方权威发言人的身份,正式确认了新时期的提法,新时期成为一个崭新的文学史分期概念” 。同时,周扬在报告中还对“新时期文学”进行了六大方面的阐释,而在邓小平的“祝辞”中,也对“新时期文学”的评价标准和写作任务作出了方方面面的“规定”。

从这些方面来看,我们基本上可以认为“新时期文学”是一个“预设”的概念,这是一种非常有意思的文学史认定方式,因为一般来说,一种有意义的文学史的叙述,应该是经过一段时间以后才能得到的。而在该时期的文学发生之始就对其作出种种的“预设”,可能是出于主流意识形态意欲对文学进行“规划”和“领导”的原因。如果套用哲学上的术语,我们可以认为“新时期文学”是一个“演绎性”的概念,即根据意识形态的预设对文学的发展生成进行一种话语上的演绎,从这个意义上讲,“新时期文学”这一概念是外在于“新时期文学”的实际历史的。事实确实如此,如果说“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改革文学”等还在“新时期文学”演绎的范围之内,那么,以“寻根文学”和“先锋文学”为代表的文学现象和思潮就彻底突破了“新时期文学”的概念预设,甚至是走到了它的反面,而大众文学和通俗文学在1985年后的兴起更是严重偏离了“新时期文学”的预定轨道。因此,“新时期文学”的概念和内涵与这一段文学的实际历史之间存在着名不符实的情况,我们充其量只能将“新时期文学”理解为对这一段文学的一种话语叙述类型,这种话语叙述作为文学史叙述之一种是没有问题的,但是因为它实际上成为一种占主导地位的、排他性的叙述方式,结果就删减了历史本身的丰富性。

相对于“新时期文学”这一概念,“80年代文学”可以说是一个“后设的”、“归纳性”的概念。它在表述上比较“中性”,没有“新时期文学”这一概念所具有的强烈的意识形态色彩和官方意味,从这个意义上讲它本来应该具有更大的包容性。但事实却并非如此,实际上从90年代开始,“80年代文学”就成了一个带有强烈的“趣味性”和“精英意识”的文学史表述,“80年代文学”被描述为“纯文学”生成和展开的过程,在此过程中,关于知识分子的“精英意识”和“高尚趣味”也被确立起来。一个非常典型的例证是发生在2001年左右的关于“纯文学”的论争,吴亮对于“纯文学”略带偏执性的理解实际上有把“80年代文学”本质化的倾向,其主要原因在于他把“80年代文学”看成是一个“整体”,而忽略了其内部的张力和多种面向。另外一个更加严重的倾向是,进入本世纪以来,在一些著作和媒体的推动下,“80年代”包括“80年代文学”越来越成为一种带有“怀旧”气息的“大众消费品”。其中最有代表的是查建英的《八十年代访谈录》和网络媒体搜狐的“搜狐读书:重访80年代”。从某种意义上讲,吴亮、查建英等人所谈论的“80年代文学”是“成功者”对于曾经经历过的一段历史的“归纳总结”,因此它总是竭力维护着对于自我叙述有利的“历史和经验”。虽然在这种讲述中,也可以看到一些历史的“面貌”,比如查建英的访谈给我们提供了不少丰富的历史细节。但是对于文学史研究来说,这种“怀旧”和“消费”式的处理历史的方式却是远远不够的,正如汤因比所指出的:“胜利者确实具有一种巨大的优越感;而历史学家必须提防的事情之一,就是听任胜利者垄断对后人叙述故事的权力。” 历史固然是诸多个体搏斗挣扎的过程,但是如果不能把这些个体的经验放置到一个更复杂的历史语境中去观察、思考,这种历史研究可能就是失败的。因此对于80年代文学而言,仅仅是去“认同式地”重新温习那些已经经典化的作品、人物、事件是没有多少生产性的,最好的方式可能是去重新讨论这些已经成为“定论”的事物,发掘它们内蕴的还没有充分展开的“历史可能性”。比如对余华小说的研究,虽然一些文学史都提到了他的小说受到了侦探小说的影响,但是却没有更细致深入的研究。侦探小说的各种因素是如何进入了“先锋小说”的文本,并如何改写了“先锋小说”的文本特征和阅读效果,进而,在80年代,“先锋小说”究竟整合了多少文学资源来为其“先锋性”和“实验性”服务?又比如,王安忆的“三恋”中的“性描写”与当时的出版业、读者群体、社会的“性观念”之间有何种隐秘关联等等。通过对这些问题的深入研究,或许可以重新认识各种文学类型(如通俗文学、严肃文学、纯文学)、各种文学思潮(如“伤痕”、“寻根”、“先锋”)以及各种文学事件之间的复杂历史联系。

或许,究竟使用“新时期文学”还是“80年代文学”的概念并不是很重要的,重要的是如何拥有一种自觉的历史观念和问题意识,在这种意识中,我们把“当下”和“80年代”对接起来,重新激活研究的活力。

二 “去政治化”和“文学的自主性”

如果把80年代文学理解为一个文学不断与政治松绑,最后回到所谓“文学自身”的过程,我想大多数人都会同意。这一“去政治化”的过程与此前的“政治化”过程(“十七年文学”、“文革文学”)形成的鲜明对比强化了“文学自主”的观念,并形成了影响深远的文学史叙述。无论是把80年代的文学理解为“一体化走向解体的过程”还是“文学回到自身”的过程都容易造成一种单一的理解,即,80年代文学是在拒绝“政治”的前提下产生的。这种文学史的“预设”恰好是另外一些学者“解构”的起点,在李杨看来,“如果政治对文学的‘规训与惩罚’指的是主流意识形态对文学的要求,规定作家如何写和写什么,那么,80年代针对文学的规训同样无所不在” 。在李杨看来,因为“文学制度”和“政治无意识”的存在,即使是号称“纯文学”的“寻根文学”和“先锋文学”也无处不有政治的影子。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对于80年代文学与政治关系的理解和叙述,对这两种观点进行甄别,将有利于我们对本时期文学的深入理解。

为了理解上的方便,我们可以把“政治化”作一个简单的界定。“政治化”可以从两个意义上来解释,一个是作为“特殊历史建构物”的制度和意识形态,二是作为“普遍的意识观念”,也就是詹姆逊所谓的“政治无意识”。实际上,说80年代文学的“去政治化”是就第一个意义而言的,在80年代,“政治”直接指向的是1949年以来由党制定和推行的文化方针和文艺生产体制,它的极端形态是“文革文学”体制。它涉及到的是一些非常具体、特殊的历史范畴,比如“两结合”、“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三突出”、“工农兵创作”、“高大全”、“文艺样板”等等。在对“去政治化”的理解上面,虽然80年代初官方意识形态和文学界都在“改革”意识形态之下取得了“一致”,但是实际上两者的侧重点是非常不同的,官方意识形态更加强调的是“去文革化”,并把“文革”叙述为外在于“社会主义”的一个历史畸形物,而文学界在1985年之后的发展却不仅仅是要“去文革化”,而是进一步深入到“去社会主义经验”了,不仅“文革”需要被反思和批判,1949年以来的文艺方向和文艺机制都面临着“驱除”的命运,这样,两者之间的分裂就在所难免。

另外,我们应该把80年代的“去政治化”理解为一种“意图”和“趋向”,而不能理解为一种“结果”。实际上,即使是在具体的文学运行机制的层面上,80年代的“去政治化”也是不彻底的,包括文学组织、文学出版、文学评奖、文学批评、文学史写作等等都在一定程度上沿袭着毛泽东时代的成规。以路遥的写作为例 ,他在1985年以后的写作就一直得到了这种文学体制的大力配合。

很明显,李杨虽然也谈到了“文学制度”,但是,他更多地从“政治化”的第二个意义,也就是“普遍的观念”来理解“政治化”的。在此前提下,任何一种文学都会与一种“政治”联系在一起,因此,80年代的“去政治化”当然只能是从“一些人的政治”走向“另外一些人的政治”,从一种“意识形态”过渡到“另外一种意识形态”,这其中甚至作出“新”与“旧”的区分都是很困难的,更谈不上“文学自主性”的确立。

非常遗憾的是,因为立论前提的不同,“去政治化”和“重新政治化”的观点并没有形成有效的对话。就我个人而言,觉得要非常清楚地在文学和政治之间划出一道界限是非常困难的,在“去政治化”、“去社会主义化”,或者是“重新政治化”之间也谈不上有非常明确的区别,或许这种区别本身就是模糊的。如果以不损害80年代文学的问题意识和复杂性为前提,我想我们是不是可以暂时搁置这种区别,保持一种“暧昧”的态度?或许这样更可以体现文学的特殊建构性。不过在近几年的一些文学论争中,文学的“泛政治化”又开始有抬头的趋向。比如关于“底层文学”的论争,就有再次把“社会主义经验”神圣化的姿态,这其实是一种缺乏历史意识的简单判断,不仅不利于当下文学的建设,也不利于我们对80年代文学乃至整个当代文学和当代历史的思考。因此在这个意义上,我倒是更愿意强调80年代文学“去政治化”乃至“去社会主义化”的积极意义,正如日本学者竹内好所言:“与政治游离的不是文学。由于在政治中看到自己的影子,而去破除那个影子……文学才成为文学。”

三 反思“进化论”

对80年代文学的历史叙述从一开始就带有浓厚的“进化论”意识,比如几本文学史著作是这么描述的:“‘文革’后的文学风貌与‘文革’前比较,变化是很大的,具有历史阶段性的意义,也是文学自身发展的突破。” “我们完全可以说,新时期六年的文学,不仅是我国社会主义文学最繁荣的时期,也是六十年来我国新文学发展最为波澜壮阔的时期。” 虽然在1985、1993年左右对这段时期的文学史发生了较大的争议,但是却没有动摇其进化论的根基。从一种时间意识来看,我们没有办法回避这种进化的东西,因为只有在进化的链条之中,我们才能为“当下”找到存在的“合法性”。而从现实的语境来看更是如此,在中国新文学的发展历史中,“进化论”基本上是一个“共享的”文学史理念,它支撑了自五四文学革命以来大规模的文学实验和文学运动,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进化论”实际上是现代以来中国人想象世界同时也是想象文学的一种最基本的思维模式。

话虽如此,却并不妨碍我们对这种“历史叙述”进行反思。大致来说,对80年代文学的“进化论”叙述有两个倾向值得我们警惕。第一,它是以“否定论”为前提的。“文革文学”被叙述为“非人的文学”、“黑帮文学”、“阴谋文学”,被剔除在当代文学史的叙述之外,“经过拨乱反正的‘新时期文学’,出现了崭新的面貌,而这新貌无不与纠正过去的错误相联系”。“在举国欢呼粉碎江青反革命集团的胜利,欢庆‘第二次解放’的日子里,人民的文艺也从长期的窒息禁锢中解放出来。” 在这种叙述中,80年代文学的“正当性”被构建起来;第二,它是以“目的论”为旨归的。80年代的文学在否定“文革文学”的前提下指向一个鲜明的“以人为中心”的现代化文学远景,并依次以一种级差顺序衍生出“伤痕”、“反思”、“改革”、“寻根”、“先锋”等等文学现象。从这一点看来,“进化论”的叙述同样是一种“预设”的叙事,它与“新时期文学”这种命名一起,在话语上演绎着本时期的文学史叙事。这种“进化论”的文学史叙述不仅大大删减了当代文学史的“历史内容”,也直接导致了对80年代文学研究的“表面化”,即使在90年代末洪子诚等人已经通过对“文革文学”的创造性研究推动了对当代文学史的再叙述,但是,对所谓“文学性(审美性)”的强调让他的“叙述”依然带有进化论和本质论的倾向,80年代的文学依然被置于一个较高级别的文学史叙事之中,从而影响了对复杂性的处理。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这种“进化论”的历史叙述背后有一种强烈的一元化价值标准,不管这种价值标准是“必须有一个基本的价值判断标准,这就是人、社会和文学的现代化” ,还是“‘审美尺度’,即对作品的‘独特经验’和表达上的‘独创性’的衡量,仍首先应被考虑” 。这种强烈的美学或者社会学意义上的价值判断“引导我们的注意力从历史事实中脱离出来,而转向一种人们面向这些事实的态度。它们暗示进步与衰退根本不是事实的问题,而是思想的习惯,是看待事物的方式,是性情问题” 。

正是从这些问题出发,程光炜的尖锐质疑才是有启发性的:“也许我们更应该关心的不是‘新时期文学’排斥、替代‘当代文学’的历史性的‘丰功伟绩’和某种‘进化论’的因素,而是1976年以前的‘当代文学’何以被统统抽象为‘非人化’的文学历史?……那么究竟该如何重新识别被80年代所否定、简化的50年代至70年代的历史/文学?它们本来有着怎样而不是被80年代意识形态所改写的历史面貌?另外,哪些因素被前者抛弃而实际上被悄悄回收?哪些因素因为‘新时期文学’转型而受到压抑,但它却是通过对历史的‘遗忘’的方式来进行的?” 也就是说,对80年代文学的反思研究必须建立在对“文革文学”、“十七年文学”反思研究的前提下进行,只有重新发现“文革文学”、“十七年文学”的复杂建构才能理解80年代文学的复杂建构,这之间是一种同构关系。程光炜的这种思考实际上指向的是一种“整体研究”的远景,也就是通过一种“回溯”的方式,从80年代文学的再研究出发,重新思考整个“当代文学史”。

四 结语:作为方法的“80年代文学”

那么,一个非常难以处理的问题就是,如何在这众多的概念、叙述、故事中确定80年代文学。虽然程光炜在最近的一系列文章中都力图辨清这些叙述背后的历史观念和意识形态,但是,他也不得不感到困惑:“为什么洪(子诚)、董(健)同为‘文革’年代的‘亲历者’,但是所持的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当代观’?……那么是不是已经不再存在着一个我们可以在活着的时候谨慎接近的‘当代’?” 程光炜的疑问实际上暗示了“历史研究”的局限性,一个人终究不能离开他的个体经验完全客观地面对和进入“历史”,正如汤因比所承认的:“我完全同意这样一种说法,即我的历史观被染上了我个人经验的色彩,它一直受到我本人毕生的公共事务中所发生的各种好事和坏事的经验的刺激,而我则无法摆脱它。我总是参与撰写近来的,亦即所谓的当代的历史。”

也就是说,作为一个“实体”的80年代文学或者“当代”文学是不存在的,我们总是只能通过不同的“方法”抵达各自的“80年代文学”,这正是作为方法的80年代文学的意义。在程光炜看来,董健等人的《当代文学史新稿》的历史观念和历史态度并不是需要臧否的对象,只是因为它的方法论是陈旧的,所以很难说对当代文学史的研究起到了推动作用。 对于目前学界很热闹的“重返80年代文学”来说,发掘多样的史料,开辟更多的研究空间固然重要,但是更重要的却是能够摸索出一种新的方法论,在这种方法论的更新和变迁中,一个多样的“80年代文学”甚至是“当代文学”才可能浮出历史地表。只是目前这种方法论究竟是什么并不明确,它期待着更多优秀学者的思考和探索。

【主编评点】这篇文章抓住了这几年我们讨论课堂的一个关键问题,即它认为“新时期文学”是一个“预设”的概念,而“80年代文学”是一个“后设”的概念,正是在这样一个框架和思维习惯中,当时发生的现象、论争和问题才会以它们的方式而展开,例如,“去政治化”、“文学自主性”等等。但值得注意的是,文章无意重复“已有”的研究成果,而是以它们为讨论对象,追问问题最早的出发点。它还引人注目地提出了即使同为“重返80年代”的历史视角,众多观点中同样会出现新的分歧点和差异性。作者提醒人们,实际上从90年代开始,“80年代文学”就成了一个带有强烈的“趣味性”和“精英意识”的文学史表述。“80年代文学”被描述为“纯文学”生成和展开的过程,在此过程中,关于知识分子的“精英意识”和“高尚趣味”也被确立起来。一个非常典型的例证是发生在2001年左右的关于“纯文学”的论争;另外,最有代表性的还有查建英的《八十年代访谈录》和网络媒体搜狐的“搜狐读书:重访80年代”。从某种意义上讲,吴亮、查建英等人所谈论的“80年代文学”是“成功者”对于曾经经历过的一段历史的“归纳总结”,因此它总是竭力维护着对于自我叙述有利的“历史和经验”。文章虽短,它的“方法论”意义仍然值得重视。

前面的话(转)

没有评价

自2005年底开始,我在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为博士生开设了一门叫做“重返80年代”的讨论课。它的目的,是想调整单纯课堂讲授的生硬形式,通过讨论,让博士生直接参与到重新研究80年代文学的工作中来。入选这套丛书的我本人和同学们的论文,就是从这些讨论文章中挑选出来的。

但是我注意到,关于“80年代文学”的认识、评价和结论,已经被固定在大量的文学史教材和研究论文之中,很多“后来”的“研究”,一定程度上是从那里面“拿来”的。这种现象的存在,也许并非没有道理。因为所谓的“历史”是必须先被“固定”下来,才成其为“历史”的,否则后面的人们都无法与之“对话”。但这样的结果,也会造成把那一代作家、批评家和研究者对“文学史”的看法,“强加”在今天学生的身上,让他们自以为这就是自己“所发现”的“80年代文学”这样的现象。即如我们这样的教师也会如此认为。我们会以为,二十多年前的文学是“一成不变”的,尽管今天的历史语境包括人们的生活方式、思维方式都已经发生了深刻变化,但“80年代文学”都是“纹丝不动”的,我们的生活观、文学观,不都是在这一过程中被定型的吗?

“80年代文学”,是一个与“改革开放”的国家方案紧密配合并形成的文学时期和文学形态。在“改革开放”的“认识装置”里,“十七年文学”、“文革文学”变成被怀疑、被否定的对象,由此影响到对过去作家作品、文学思潮和现象的“重评”,如“浩然重评”、“文革文学重评”等;与此同时,被看做“十七年非主流文学”的作品和现象,则被“回收”到“80年代”,例如“人的文学”、“感情”、“审美”、“人道主义”、“文学遗产”等等。怀疑、否定、回收的过程,也就是“80年代文学”之兴起的过程。在这个意义上,“80年代文学”被看做是对“十七年文学”和“文革文学”的“历史性超越”,是一种“断裂”,它意味着中国当代文学的又一次意义深远的“转型”。然而,通过三年来的研究,我们发现这些权威结论并不完全符合当时的情况。另外,1985年还被看做是“80年代文学”的又一个“分界点”。又例如,与1985年前文学相配套的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和改革文学,正因为对“新时期历史叙述”的积极参与,于是被认为是“国家文学”的一个部分;1985年后,鉴于寻根小说、先锋小说、先锋话剧、第三代诗歌和新写实小说等取代伤痕文学等而占据“新时期文学”的大部分地盘,成为“主流文学”,于是这时候的文学被认为是真正到了“自由”、“自觉”和“文学自主性”的时代。1985年后的“80年代文学”,已经变成了名副其实的“世界文学”。出于对这30年的文学的估计,很多人都相信,促使“80年代文学”发生深刻转型和变革的,主要有两个因素:一个是文学的“去政治化”,另一个是“纯文学”的提倡。久而久之,以上“80年代文学”的历史逻辑,它的高度“共识”和“成规”就密布在研究者的周边,既成为“当代文学”研究的重要根据,同时也对进一步的研究形成巨大的障碍。

必须承认,历史认识的获得,往往都伴随着巨大的痛苦和牺牲。对“80年代文学”的摸索、认识的过程同样也会如此。这种历史认识和感情,应该受到后来研究者的尊重。对“80年代文学”的重新研究,正是从这个“尊重”的起点上开始的。对我来说,很大程度上有一个“当事人”和“旁观者”的双重角色,在我写文章包括参与讨论的过程中,它们一直纠缠着我,疑惑、清醒、矛盾、冲突时常产生。而对同学们来说,他们大多数是“80后博士生”,最为紧要的问题,是如何将“熟悉”的“80年代”重新“陌生化”和“问题化”的问题。同时,也存在着一个如何让清晰、有力和不容分说的“知识”多少带上一点点“历史的同情和理解”,而不是单刀直入和直接攻取的阻力和难度。之所以会在一次次讨论中出现争议,影响到研究对象的进一步展开和深入,存在着难以想象的困难和问题,是因为,我们的工作所面对的是一个已经在大学教学大纲中变成“文学场域”的“80年代文学”。在它的“文学知识”成为我们的研究对象时,“冒犯”的学科危险,被目为“奇谈怪论”的可能性,一直在研究工作中存在。这就需要我们既在本学科的“想象共同体”内设计问题,探讨研究的方法,同时,也应把这一共同体作为自己讨论的对象。但是,其中的分寸怎么把握,问题的讨论是否每次都具有有效性,是否有利于当代文学史研究的进一步发展,这些都没有答案,需要观察一个时期才能看得比较清楚。

承蒙《文艺研究》、《当代作家评论》、《文艺争鸣》、《南方文坛》、《当代文坛》、《海南师大学报》以及《新华文摘》等杂志的支持,上述部分讨论文章,已在上面发表。另编一集的文章,出自当代文学史研究知名学者之手,他们的慷慨支持,大大扩充了这套“80年代文学研究丛书”的学术含量。本丛书的设想在2007年春天即向北京大学出版社的张雅秋博士提出,经过和她反复讨论,最终确定下来。由于她的理解和辛勤工作,丛书被列入出版计划并得以问世一直比较顺畅。另外,我的博士生陈华积和硕士生虞金星参加了书稿的校对。在此向各位老师和同学一并表示感谢。

程光炜 2008.1.14于北京森林大第